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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片傷心松魂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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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片傷心松魂酒(上)

周日早晨,有痕被電話鈴聲吵醒。

有痕睏勢懵懂地伸手從床頭櫃上摸過手機,迷迷糊糊接通,母親安欣冰冷中帶著怒氣的斥責從聽筒中傳來,直刺聽覺神經。

“我昨晚一直等你,等到十一點,你人不來,電話也沒有一通……你別攔著我!”電話彼端安女士怒火沖天,陸広植攔都攔不住,“我整晚都沒睡,就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來!有沒有把我這個媽媽放在心上!”

有痕被尖利的責問激得睡意全消,緩緩從床上坐起來,看一眼時鐘——六點半。

“……你有時間在外頭扮孝子賢孫,你怎麽沒時間回家?!你多久沒看望過外婆了?多久沒看望過奶奶了?你們公司領導知不知道你是這種不孝的東西?!”安女士還在喋喋不休。

“安欣,夠了!”電話背景中傳來陸広植的怒吼,一陣響動之後,電話易手,彼端傳來陸父略顯疲憊的聲音,“呦呦,你媽昨晚沒睡好,現在情緒有些激動,她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妻子的話太傷人,愛妻如陸広植,都聽不下去。

“您讓媽媽先休息一會兒,我吃過早飯就來。早晨不堵車,順利的話,我一小時後到。”有痕並不覺得多難過,只是心如死灰。

五歲時,第一次在母親指導下拿起繡花針,在小小一方白絹上繡下一朵七扭八歪的桃花,母親毫不客氣地說:“怎麽這麽笨?”

被媽媽嫌棄,小小的她眼淚蓄在眼裏,母親並不來安慰她,直斥,“一點點小事就哭鼻子,還學什麽刺繡?哪個刺繡大師不是苦水裏泡出來的?!”

母親從未試圖安慰過她,不怕,慢慢來,會學會的。

在她身上,母親將挫折教育奉為圭臯。

母親並不是不會誇人,過年吃飯,她會誇坐在小嬸嬸身邊的皓皓,學習好,又得了全班第一。

小嬸嬸客氣,“呦呦學習也很好啊!”

“勉強擠進前十,”母親不以為然,“不如皓皓。”

她就在母親不斷打擊的挫敗中長大,只有在美術老師那裏,能獲得讚許。

啟蒙老師是父親通過文化館的關系請的,中學美術老師,周末在少年宮教國畫,當時和父親年紀差不多,帶著一班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上來就說,“我們今天學畫小雞罷!”

說完拎出一個籠子來,罩布一揭,裏頭挨挨擠擠全是毛茸茸的小雞,“嘰嘰嘰”叫成一團。

不管學生畫得是好是壞,哪怕落在紙上黑乎乎一團墨,老師都笑瞇瞇予以表揚,“看出來了,這是用抽象主義表現的小雞。”

下課的時候,每個學生都捧回一只小雞,老師布置作業,認真觀察,每天畫一幅小雞圖,周六上課的時候交作業。

在老師那裏學畫,是有痕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有痕的幽蘭圖畫得真棒!”

“芥子園圖譜這麽快就都畫完了?有痕是天才啊!”

“比賽拿到二等獎?走!老師請你喝汽水!”

也是老師對父親說,“陸老師,有痕在繪畫上極有天賦,我能教的,已全都教給她了。你替她再請一位水平更高的老師罷,別耽誤了她。”

繪畫是唯有痕唯一賴以自豪的事,令有痕受到肯定,也只有繪畫,聯結著她和她最好的朋友。

所以當母親要求她報考紡織工程專業時,她第一次直面反抗母親,與母親鬧得不可開交,母女關系因此降至冰點。

有痕苦笑,起身洗漱,草草吃過早點,驅車趕往矮橋鎮。

有痕在路上趁空致電老友,“詩詩,今天中午的約會,改天可好?”

梁如詩尚未睡醒,鼻音頗濃,“為什麽?”

“我在回家路上,不知幾時才能脫身。”有痕直言不諱。

彼端梁如詩瞬間清醒,“令堂又無理取鬧?”

高一升高二暑假,她和有痕報名參加美術夏令營,有機會去倫敦參觀大英博物館,親眼目睹李思訓的青綠山水圖和蘇軾的墨竹圖,可就在辦理簽證階段,陸母安女士扣下有痕的戶口本、身份證,理由是她的浦繡工作室正式升級為浦江非物質文化遺產浦繡工作室,她作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要展開一系列浦繡推廣活動,電視臺將對她進行采訪,家人都要出鏡,表示對她的支持,作為女兒,有痕怎麽可以缺席?

那是梁如詩第一次看到有痕流淚,無聲的,眼淚爬滿整張臉。

年少的梁如詩悵然無助。

與有痕不同,繼父與母親一聽她要參加夏令營,兩個月暑假有近半時間不在家,不曉得多開心,繼父出錢,母親出力,為她把出行所需準備得妥妥當當。

可如果不能與有痕同去,這夏令營還有什麽樂趣?

有痕最終也沒能參加那次歐洲之行的美術夏令營。

梁如詩嘆息,有痕同她母親之間,比之她與母親,關系更為緊張。

她母親頂多是無視她,除非重大場合實在越不過去,必要她在場假裝母慈女孝,否則絕不會動輒把她叫回家去橫挑鼻子豎挑眼。

“替我向你那位朋友說聲抱歉。”有痕輕輕道。

“你忙你的,我們什麽時候再約都可以。”

有痕結束通話,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調整情緒。

老友越體貼,她就越委屈。

情感調解節目裏,主持人總愛說“母女哪有隔夜仇”,以此勸解有矛盾的嘉賓,仿佛因是母女關系,所有傷害便都能原諒,所有裂痕也都可以彌合。

可有痕知道,那些破碎了的感情,永遠也無法恢覆原狀。

一腳踏進家門,幾乎迎面砸過來差一點拍在她臉上的手機,驗證了她內心的預感。

有痕微微偏頭,手機擦著她的耳側飛過,“啪”一聲打在她身後的門框上,落地,竟然沒碎。

“安欣……”陸広植萬分無奈,先按住妻子的手,這才擡頭看向女兒,“呦呦,沒砸到你罷?”

有痕搖頭。

陸広植將妻子手腕握在自己手心裏,“明明答應我要好好和呦呦說,你這個脾氣實在該改一改了。”

只是看著妻子因為賭氣整晚未睡,以至於眼泛血絲,眼下一片青黑,再多責備的話他也咽回肚裏,只哄著她先去洗漱,“有什麽事,都吃過早飯,坐下來慢慢說。”

大概女兒乖乖回來聆訓,丈夫又溫柔呵哄,安女士心氣略順,瞪了木呆呆站在客堂間門口的女兒一眼,轉回後頭洗漱去了。

陸広植長嘆一聲,走過去,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手機。

“我代媽媽向你道歉。”他對進門之後,始終冷淡的女兒說,“她……壓力大,要為國慶獻禮,繡制一幅作品,最近一段時間常常廢寢忘食。再說,她也五十多歲了……”

受更年期綜合征影響,脾氣較之以往,更為暴躁。在外還好,在家便格外無法控制,連他都動輒得咎。

有痕點點頭,表示理解。

“吃過早飯沒有?”

“吃過了。”有痕言簡意賅。

見女兒不搭話,陸広植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安女士洗漱完畢,返回客堂間,見兩父女相顧無言,火氣“噌”一下又冒上來,“陸有痕你心裏究竟有沒有我和你爸?!有事叫你回家,你推三阻四。好!你工作忙,脫不開身!我們作父母的,理解!可要不是淩瓏發鏈接給我看,我還不曉得!你哪裏是忙得沒時間回家?”

淩瓏?鏈接?有痕蹙眉,這裏又有淩瓏什麽事?

安女士又想抓過丈夫撿起來的手機往女兒臉上扔,被陸広植眼疾手快地摁住,“有話說話,別發脾氣。”

“你自己問她!”安女士坐在八仙桌旁,生悶氣。

“昨天媽媽等了你一天,晚上淩瓏在社交圈發了一條有關你的動態,說你是‘令她倍感驕傲的師姐’,被媽媽看到。”陸広植拿起手機,調出社交圈,展示淩瓏發的幾張照片。

有痕瞥一眼手機屏幕,略有些驚訝。

屏幕上是攝影師奈吉爾在公司附近濱江步道上為她和吳先生拍的照片。

照片在手機屏幕上顯示比相機顯示屏上來得更柔和細膩。

銀發似雪的吳靜殊嬌小清臒,藕荷色斜襟半袖寬松絲麻上衣,秋香色過膝鉛筆裙,杏色軟底羊皮芭蕾舞鞋,臂彎裏勾著的孔雀藍緞面繡花鏈條包為優雅的老太太平添一抹亮色,一旁的有痕被反襯得高挑纖瘦,黑發低低紮在腦後,珠灰真絲襯衫、黑色吸煙褲,黑色小牛皮半口鞋,手腕上掛著一只老花手包,低調內斂又不失專業氣質,一簇光影落在有痕眼角的紅色胎記上,像光與影印就的紋身,絲毫不影響她面容沈靜的美,一老一少相視而笑,氣氛溫馨美好。

照片有遠有近,也確實如奈吉爾所言,拍出喬治·貝勞德的油畫的質感。

“有什麽不對?”有痕不解。

中午同吳先生在外吃飯,被拍了而已。

有什麽不對?!安女士拍案而起,“你有時間和外人扮祖孫,拍照上熱搜,沒時間回家來看望父母、祖父母?!”

安女士從丈夫手裏搶回手機,打開徒弟發給她的鏈接,讀出聲來:

“……在北外灘濱江步道拍到這對祖孫!”安女士的手上下甩動,“祖孫?你放著正經的祖母不去探望,倒有時間和別人演祖孫情深?!要不是淩瓏發給我看,我都不曉得自己女兒在外頭又認了個祖母!”

有痕動了動嘴唇,想解釋自己已經計劃好,同老友吃過飯,下午來探望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可安女士並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忽然雙手覆面,啜泣起來。

陸広植大驚失色。

妻子要強,再苦再累都咬牙堅持。有痕三歲時,她還曾懷過一個孩子,但為了浦繡事業,她忍痛放棄了腹中已經兩個月大的胎兒,只休息了三十天就重回崗位。做出那麽艱難痛苦的決定,她都沒流過一滴眼淚,此刻她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有痕有片刻無措。

她從未見過母親哭泣。

哪怕她未按照母親心願報考紡織工程專業,母女倆激烈爭吵,到最後母親也只是冷淡地說,“你走罷,我不想看見你。”

有痕的心倏忽一慟。

母親半垂的頭頂,哪怕仔細染過,也能看見白發的痕跡。

有痕輕喟,走過去拉住母親的手,“別哭了。”

安女士頓了一頓,反而放聲痛哭。

有痕僵立當場。

陸広植忙不疊取了餐巾紙一張張抽出來給妻子擦眼淚。

“……人家母女倆,親親熱熱手挽手逛街、購物……我女兒見到我,像老鼠見貓,恨不得繞道而行……”安女士抽噎控訴,“你知道我看到你和別人拍照片,親密無間像一家人,我心裏有多難受嗎?”

她昨晚徹夜無眠,遍尋回憶,也沒有在記憶裏找到一張和女兒相視而笑的合影。

每一幀母女相處的畫面裏,她們都板著臉,哪怕極力做出微笑表情,也僵硬虛假。

因為您的一言一行,都在把我推得更遠,有痕在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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